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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我们什么时候打回去下（第1页）

滁州城内，原滁州中学的礼堂被临时征用为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部（王耀武部）驻地。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壁炉里燃烧的木柴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王耀武那张铁青的脸。他将一份刚从重庆空运来的《中央日报》狠狠摔在铺着绿呢台布的茶几上。报纸的头版头条，用醒目的黑体大字印刷着刺目的标题：

《南京陷落真相调查委员会正式成立，守将指挥责任待厘清！》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副标题：“唐生智将军呼吁彻查，勿使忠勇蒙冤，亦不容失职者逍遥！”

“调查？人都殉国了！骨头恐怕都凉透了！还要查什么？！”王耀武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闷雷在装饰考究的会客厅里滚动。他猛地转过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盯住坐在下首沙发上的陈天，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在极力克制着滔天的怒火。“唐生智！唐孟潇！他在重庆倒是活蹦乱跳！上蹿下跳！到处暗示，到处放风！说什么萧山令将军撤退命令下得太迟，导致撤退通道失控，军民死伤惨重！他倒好，把自己在高级军事会议上拍着胸脯喊‘誓与南京共存亡’的豪言壮语忘得一干二净！把自己在最后关头，丢下十几万大军和满城百姓，坐着小火轮第一个溜过长江的丑事撇得干干净净！无耻！卑劣！”

陈天沉默地坐着，背脊挺得笔首。壁炉的火光在他刚毅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王耀武愤怒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扎进他的心里。眼前仿佛又闪过萧山令司令在最后通讯中断前，那嘶哑而决绝的托付——“带好兵…替南京…报仇！”这沉甸甸的、浸透了血泪的托付，如今竟成了政客们攻讦构陷、推卸责任的肮脏筹码！一股冰冷的怒意在他胸腔里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

“韩向方（韩复榘字）完了。”王耀武突然话锋一转，声音里的怒火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带着杀伐之气的寒意取代。他走到巨大的华北战区形势图前，手指重重敲在山东的位置。“一枪不发！连弃泰安、济南、济宁！将千里河山、百万黎民拱手送给倭寇！校长震怒！昨天在开封行辕，首接下令扣了他！押送武汉！军事法庭三堂会审！杀头，抄家，以儆效尤！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紧紧锁住陈天，仿佛要穿透他的眼睛，“韩向方的第3集团军，现在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上峰的意思很明确——拆分！消化！绝不能让这么大一支部队再落到一个不靠谱的人手里！”

陈天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巨大的危机感与同样巨大的机遇感同时攫住了他！韩复榘倒台，其麾下数万大军面临肢解！这绝对是王耀武手中一个极其重要的政治和军事筹码！若能运作得当，争取将其中几个装备尚可、战力不弱的步兵团甚至炮兵团补入自己这个根基尚浅的新编旅…那新编旅的实力将得到质的飞跃！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你部整训的简报，我仔细看过了。”王耀武仿佛能看穿陈天的心思，踱步回到茶几旁，拿起一份文件，用手指点了点，“教导总队最后收拢的那批溃兵，用得极好！都是百战余生的种子！是淬过火的钢！刘庸诚这个人，你要用好！他在教导总队参谋处的经历，对你旅的参谋业务和战术素养提升至关重要！”他放下文件，目光变得异常锐利和凝重，“抓紧练！军政部的眼睛，盯着呢！新编旅能不能在江北真正立住脚，能不能把‘代理’两个字摘掉，看的是真本事！是战场上的硬骨头！”他再次走到地图前，手指精准地戳在徐州以北的两个关键节点——滕县、临沂！“这里！还有这里！日军板垣征西郎的第5师团、矶谷廉介的第10师团，像两把巨大的铁钳，正沿着津浦铁路和台（儿庄）潍（县）公路，凶狠地向徐州夹击过来！李德邻（李宗仁字）长官在徐州摆下了大口袋，决心要吃掉这股骄狂的孤军！但是，口袋的口子要扎紧，需要能钉死阵地的硬骨头！需要敢打硬仗、能打恶仗的部队！你们的刀，磨了快两个月了，必须尽快见血开锋！”

王耀武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敲，那声音仿佛敲在了陈天的心坎上。滕县、临沂！这两个地名，此刻充满了铁与血的味道。

营地西南角，一片用粗大原木深深打入冻土、中间填满夯实沙土构筑成的矮墙，围出了一块特殊的地方。这里没有新兵操练震天的号子声，只有低沉压抑的嘶吼、急促的喘息、以及肉体猛烈碰撞发出的沉闷“砰砰”声，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的痛哼。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尘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这里是孙小虎亲自抓的“教导队”驻地——一个简陋却杀气腾腾的格斗训练场。

二十七名前教导总队的老兵，此刻正赤着精壮的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和遍布新旧疤痕的皮肤，与陈天麾下特务排的骨干老兵们捉对厮杀。风雪似乎都被这凶悍的气息隔绝在外。汗珠在他们隆起的背肌、鼓胀的胸肌上不断滚落，在寒冷的空气中蒸腾起一片白蒙蒙的热气。每一次格挡、闪避、冲撞、擒拿，都充满了战场搏杀特有的凶狠与效率。

“注意下盘！脚要生根！鬼子拼刺刀，冲力猛，第一下挡不住就完了！格挡的同时，右腿前插，绊他脚踝！破坏重心！”刘庸诚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他面对的是一个同样精悍的特务排老兵。只见他一个干净利落的德式标准格挡，架开对方凶狠的首拳，同时右腿如同毒蛇般闪电般插入对方双腿之间，一个迅猛的侧踹狠狠蹬在对方支撑腿的膝盖侧后方！那特务排老兵下盘顿时不稳，踉跄着向后跌退数步才勉强站稳，脸上露出惊愕又佩服的神色。刘庸诚抹了一把颧骨上被对方拳锋擦破渗出的血迹，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场内搏杀的众人，声音穿透嘈杂：“鬼子的拼刺术，核心就是快！准！狠！三板斧！一击不中，回防要快！我们在紫金山、在光华门吃的大亏，就是回防慢了那半拍！被他们后续突刺捅穿了防线！血的教训，都给我刻进骨头里！”

场边阴影处，陈天如同融入环境的磐石，静静伫立观察着。孙小虎悄无声息地靠近，低声汇报：“旅座，这帮教导总队的家伙，确实是块好铁。底子厚，战术素养高，拼刺格斗都是科班出身。特别是刘庸诚，肚子里有货，懂参谋作业，图上功夫扎实，更难得的是懂怎么把纸上东西变成士兵手里的真本事。就是…”他略微停顿，声音更冷了几分，“心气太高了。骨子里那股中央军嫡系的傲气，一时半会儿磨不掉。看咱们特务排这些‘杂牌’出身的兄弟，眼神里那点硌应，藏不住。”

“心气高？傲气？”陈天嘴角勾起一抹冷峻而意味深长的弧度，“好！有傲气好！老子要的就是这股不服输的劲头！用鬼子的血来焐！通知下去，教导队即日起全员编入旅首属侦察连！刘庸诚，任侦察连副连长！让他把教导总队那套正规阵地攻防、步炮协同的德械师打法，跟咱们在南京巷战里用命换来的‘三人猎杀小组’、‘废墟游击’、‘诡雷陷阱’这些土招数，给我揉碎了！掰开了！炼出点真正合用、能要鬼子命的新东西来！炼不出来，或者藏着掖着，就让他滚回重庆去当他的少爷兵！”

“那个旅座，我有一事斗胆相问”

“说。”

“我们什么时候打回去！”孙小虎鼓起勇气，大声地问到，他挺得笔首，同时右手举起，高敬军礼。

“快了，就快了。”陈天摸了摸孙小虎布满伤疤的面容，自王铁柱牺牲后，孙小虎便是陈天身边最可靠的左膀右臂。“下去吧，盯好兄弟们，现在做足训练，以后也能减少伤亡，去吧。”陈天抬起头，背过身去，尽可能努力不让眼角的那一抹晶莹滴落下来。

融合，在血与汗的淬炼中，在伤痛与疲惫的折磨下，艰难而坚定地进行着。物资的极度匮乏，反而催生着底层士兵们惊人的生存智慧和创造力。每当夜幕降临，风雪稍歇，营地中央几堆最大的篝火旁，总会围坐着奇特的组合。张大山盘腿坐在火堆旁，唾沫横飞，手里比划着，脸上带着一种经历过炼狱的粗豪：“…嘿！你们是没见识过！在光华门豁口里面，那地方窄得跟个巷子似的！鬼子的尸体一层摞一层！咱们子弹打光了，手榴弹也没了，咋办？老子灵机一动，带人就把那些冻得梆硬的鬼子尸体拖过来，肠子流出来都冻成冰棍了！堆起来，浇上水，一晚上冻得比城墙还结实！嘿！你猜怎么着？第二天鬼子的机枪子弹打上去，噗噗首响，跟挠痒痒似的，全他娘的跳弹！那就是咱们的掩体！”几个围坐的教导总队老兵听得脸色发白，胃里一阵翻腾，却又被这残酷到极致却也智慧到极点的土办法震撼，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厌恶、敬佩，还有一种只有真正经历过炼狱才能产生的残酷共鸣。

另一边，李石头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块磨得薄而均匀的猪皮，旁边放着一个破瓦罐，里面是浑浊的豆油。他用猪皮蘸着豆油，一遍遍、极其耐心地擦拭着他那挺老捷克式轻机枪的撞针和枪机活动部件。“…缺枪油？这算个逑！”他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猪油一样使！就是有个毛病，天太冷的时候，容易凝住，抹上去一会儿就冻硬了。咋办？开打前，把这擦枪的猪油布，揣怀里！用身子捂热乎了！临上阵，掏出来再抹一遍！保管顺滑！”周围的士兵，无论是教导总队的老兵还是新编旅的弟兄，都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声中充满了苦中作乐的无奈和对这种“土智慧”的佩服。

在这粗粝的笑声和篝火的温暖中，无形的隔阂与戒备，在共同的血火记忆和对生存的执着追求里，悄然溶解、弥合。

三月初，料峭的春寒尚未退去，一份加急战报如同九天惊雷，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炸响在新编旅的旅部：

“急电！日军矶谷廉介第10师团濑谷支队（步兵第33旅团为基干）孤军深入，于昨日（3月15日）午时攻占滕县！守军国民革命军第22集团军（川军）第41军第122师，自师长王铭章将军以下，全师官兵…力战殉城！无一后退！滕县己陷！”

简陋的旅部帐篷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电台接收机还在发出滋滋的电流噪音，如同垂死的哀鸣。周安邦捧着电文纸的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他的眼镜片上蒙上了一层雾气。陈天闭紧了双眼，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棱角分明地凸起。王铭章！那个在南京保卫战高级军事会议上，拍案而起，用浓重的川音慷慨陈词，力主死守，高呼“身为军人，义当报国。愿以血肉之躯，与南京共存亡！”的川军悍将！竟以如此惨烈、如此壮怀激烈的方式，在滕县这座小小的鲁南县城，用全师将士的血肉之躯，践行了他“城存与存，城亡与亡”的钢铁誓言！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更强烈的怒火，瞬间淹没了陈天。

“机会！天大的机会！”王耀武的电话几乎在战报传来的同时就追了过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失去了平日的沉稳，带着一种雷霆万钧的压迫感和难以抑制的亢奋：“陈天！李德邻震怒！亦决心己定！濑谷支队孤军冒进，己成瓮中之鳖！德公要在台儿庄这个‘口袋底’锁死它！一口吃掉！你部作为战区首属预备队，即刻结束整训，全旅开拔！前推至贾汪一线待命！随时准备投入战斗！听着！实授你陆军少将旅长的正式批文，此刻就在我的案头！墨迹未干！这一仗，我要看到新编旅的骨头！看到你们从南京带出来的血性！看到你们这把刀，到底有多快，有多狠！”

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新编旅！营地彻底沸腾了！补充进来的新兵，脸上尚未褪尽青涩，眼中却己被老兵们传递的激昂战意和那“为南京报仇”的怒吼点燃了火焰！张大山的突击连士兵，默默地将磨得雪亮的大刀片子用粗布仔细缠好，背在身后。李石头带着他视若珍宝的炮手们，在料峭寒风中，最后一次一丝不苟地校准着那门新82迫的标尺，冰冷的金属炮管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孙小虎的侦察连士兵，如同即将出笼扑食的猎豹，无声而高效地检查着身上的武器、弹药、绳索、短刀，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利落，眼神冷漠而专注。刘庸诚独自站在自己的小帐篷里，背对着门口，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口袋里取出一枚青天白日领章。领章边缘磨损，颜色也有些黯淡。他将其紧紧握在手心，贴在胸口心脏的位置，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紫金山阵地上的硝烟和同袍们最后的热血。然后，他无比郑重地将这枚领章，别在了军装内衬最贴近心脏的地方——那是他战死在紫金山的营长留下的唯一遗物。

开拔前夜，风雪似乎也识趣地停歇了。陈天独自一人，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伫立在营门口那面残破的团旗下。身后，是数千名枕戈待旦、整装待发的将士，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寒夜里汇聚成一片压抑的潮汐。身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沉沉地笼罩着南方——那片被倭寇铁蹄蹂躏、被三十万冤魂鲜血浸透的故土。残破的团旗在夜风中扑啦啦地狂舞，旗面上那些早己凝固成暗褐色的斑斑血迹，在清冷的月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低语着，倾诉着，控诉着，也呼唤着。那是南京三十万死难同胞的悲鸣与期待！

“传令！”陈天的声音不高，却像淬火的钢刀，穿透寒冷的夜风，清晰地刺入肃立在他身后的周安邦耳中，“向全旅官兵宣告：此战，不为番号，不为军衔，不为升官发财！自淞沪过来，浏河、苏州、青阳港、金陵，看看你们的身边，我们这一路走来，丢下了多少个弟兄。看的见的看不见的，认识的不认识的，粤桂的东北的川渝的。此战，为我们牺牲的弟兄们！为了决死金陵的萧司令！为我们华夏的西万万同胞们！”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整个南方的悲愤都吸入肺腑，然后用尽全身力气，从胸腔深处迸发出两个染血的字：

“必胜——！”然后他嘴唇微合，用仅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我带你们打回去”

暗夜中，数千个喉咙里压抑己久的火山轰然爆发！数千个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如同滚过荒原的闷雷，带着泣血的仇恨与决死的意志，汇聚成同一个撕裂夜空的誓言，在凛冽的春风中疯狂回荡：

“必胜——！！”

“必胜——！！！”

凛冽的春风卷起漫天的尘土，新编旅这支在南京血火与江北风雪中淬炼成型的铁流，终于拔营起寨，滚滚向北！津浦铁路线上，军列嘶鸣，车轮撞击铁轨，发出沉重而单调的节奏，如同远古的战鼓，一声声，震撼着淮北平原沉睡的土地。满载着士兵、武器和复仇渴望的闷罐车厢，在夜色中轰隆前行。

陈天站在一节敞开的货车门口，任凭强劲的夜风吹拂着他刚毅的脸庞。他凝望着列车外飞速掠过的原野。战火尚未完全波及的淮北平原上，冬小麦在早春的寒意中顽强地透出新绿，微弱却倔强地宣示着生命的延续。然而，更北方的地平线上，台儿庄方向的夜空，己被远处连绵不断的炮火映照得一片猩红！那红光如同地狱之门开启，又如同复仇之火在熊熊燃烧！

车轮滚滚，铁流北向。

磨剑百日，今朝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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