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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人并不多,只有七八对,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处,都在轻言笑语地交谈。舞池紧邻着喷泉,喷泉池中映着无数灯光,粼粼仿佛溶进去无数个细小的月亮。一条条银的蛇形的碎影在上头扭曲着,青铜雕像顶端流下的潺潺水瀑,被夜风吹得散开细微的水滴,沾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清凉沁人。他的手不紧不松地握着她的腰,歌声如同水滴一样,缥缈而悠远:“Whenwilltheyeverlearn?Whenwilltheyeverlearn...”
谁会知道,又有谁会知道,在这样的夜里,那些遥远的、未知的将来,那些沉默不语的过去,谁能够知道……
这晚没有月色,草坪上空交织着满天繁星样的灯,夜空深黑静寂,仿佛亘古不变的遥远背景。旋律缓慢而优美,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晚上,不会有奇迹,她喝多了香槟,却头脑清醒,如今再不会有一座城,肯以倾塌的姿势来成全一段传奇了。歌手还在无限惆怅地吟唱:花落何方,似水流年,花落何方,此去经年……你可知道……你可知道……站在这繁华的中央,耳畔细微的歌声一遍遍地在问:你可知道……你可知道……
他的表情亦仿佛有一丝恍惚,他甚少会露出这样的神色来。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侧耳交谈的几位非富即贵的人物,易志维很少说话,偶尔体贴地替身侧的女伴取一杯香槟,然后回过头来,依旧漫不经心地聆听着旁人的高谈阔论。他虽然面带微笑,那笑容亦无可挑剔,但他知道那只是出于礼貌。
此生他到底有没有机会,真正开怀大笑过?
承轩有些麻木地注视着他的笑颜,他小时候十分顽皮,大姐忙着工作,没有钱请保姆,就将他独自锁在家中。他一个人拿辆玩具车,可以玩好久。有日偶尔爬到了阁楼上,累了就在地板上沉沉睡去,醒来时四面黑暗,哭了好久才找到灯掣,打开电灯看到满阁楼的杂物,擦干了眼泪,继续自己和自己玩耍。
从此后阁楼就成了他小小的、秘密的花园。后来渐渐长大,十余岁时躲在阁楼里翻天覆地,几只旧藤箱里装着大姐年轻时的一些书籍杂物,被他统统翻了出来。
就是在那时,看到大沓的旧照片。
照片质地极好,颜色还没有毁掉,拍得毫无理法,完全是家常随意抢拍的一些镜头。拍摄背景总是在同一套屋子里,宽敞简洁,有客厅里拍的,也有书房的,有露台的,亦有厨房的。照片都是拍着同一个人,偶尔也有合影,大大的特写,一望即知没有用三脚架,是举着胳膊随便对准自己拍下来。镜头离得太近,像是后来街头时兴拍的大头贴,但两张脸都笑容灿烂。有一张照片是那个人正在接电话,举手挡住半边脸,仿佛要挡去镜头。大特写的手,紧紧抓住另一条伸过来的胳膊,女性的纤细的手腕,被他捉在手中。拍到的大半张脸上,明明都是笑容。笑得那样明亮,眸中薄而净的闪亮光辉,仿佛是宠溺。
隔着薄薄的镜头玻璃,隔着遥迢的时空,隔着一切未知的往事,凝聚在镜底的那一刹那,仿佛就要借此来证明曾有过的瞬间幸福。
他是否真的快乐过?承轩几乎怀疑自己不曾见过那些照片,或者那一切都只是无聊的臆想。他曾冷酷无情地撕裂一切,令整个世界在一个女子面前崩溃。如今他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仿佛心安理得。那样灿烂的笑容,也曾是虚伪造作的一个假象。
他绝不会放过他。
网一步步收紧,而绳索牢牢握在他手心。
猝不及防的事情发生在周一,易志维突然约他晚餐,他的心顿时一沉。没有理由这么快,不可能这么快他就已经察觉。市场风平浪静,一切痕迹早就被他们消弭于无形,他不可能这么快觉察出异样。
他还是赴约了。
约在一间知名会所的西餐厅,这里本来就是会员制,这日客人极少,整间餐厅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
易志维比他先到,立在落地玻璃窗前,玻璃窗外就是巨大的椭圆形马场,像是凭空掣出的一只沙盘,可是没有山脉河流,亦没有高低起伏,巨大平整的沙盘上,骑师调教着名驹。高大神骏的纯种汉诺威马,栗色的毛皮像是缎子一样,在晚霞中闪闪发亮,骑师在场中兜圈子小跑,四蹄扬起场中的沙土,踏碎斜阳。
夕阳透过玻璃落在他身上,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色的毛边,他凝视着场中奔跑中的马匹,仿佛若有所思。
“易先生。”
他转过脸来,刹那间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你好。”
他与他握手,他从来没有面对面离他这样近过,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仿佛从前早就见过面。不错,他早就见过他的,这么多年,关于他的一切,他总是格外留心,不论是电视新闻,还是报纸杂志的访问。
易志维的笑容仿佛温和,声音亦十分从容:“一直没有机会向你道谢,谢谢你那天在球场救了我。”
他答:“那是应该的。”
即使单纯地出于道义,对陌生人也应该伸出援手。何况他努力了近十年,只是为了终有一日的对决,怎么可以任由他不战而去?
桌上两杯矿泉水,无数碳酸气泡沿着透亮杯壁缓缓上升,一颗颗细小的晶莹剔透的,像是针尖芒,密集地,簇堆着升到杯面,无声无息地破裂,可是前赴后继,一颗接一颗缓缓冒上去,冒上去……
易志维的声音不缓不慢:“赵先生去年主持收购‘J&A’,战绩辉煌,令人侧目,实在是替华裔商界大增光彩。”
“易先生有话请直说。”
易志维淡淡地一笑:“赵先生如今垂爱东瞿,但可惜这是先人留下的产业,恕不能割舍。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只得奉陪到底。”
承轩的一颗心沉下去,沉下去,他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做到的,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出了破绽,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看来这场战争,比他想象的还会要艰苦百倍。
他不卑不亢地答:“东瞿是上市公司,一切合法的金融行动都只是市场行为。”
易志维微微眯起眼来,他是狭长的单眼皮,目光深邃,凝视着他,声音轻得仿佛是叹息:“真遗憾。”
夕阳照在承轩的脸上,光线经过玻璃的过滤,仍有轻微的灼痛感,场中的马嘶声隐约,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按理说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再没有交谈的必要了,可是易志维转过脸来问他:“骑马吗?”
并不像是邀请,亦不像是商量,没来由地,他竟然点头答应。
马厩里很安静,除了马儿竖起耳朵,直着脖子从木栏后盯住他们。他带他去看那匹奥尔洛夫马,血统极纯,全身棕色的毛,只有额上一颗白星。易志维喂马吃糖,那匹马俯首到他掌心,舌头一卷糖块便不见了。他拍着马的额头,脸上不知不觉露出温柔的神色:“还有两匹马在英国,偶尔兴趣来了想骑一骑,想想十几个钟头飞机,又懒了。”他将大把的糖块递给承轩,“你试试。”
马儿温软粗糙的舌头舔过掌心,奇异的触感,他觉得自己也是那块糖,只一卷,就要被缠到粉身碎骨里去,可是如果久久托在掌心,就会无声无息地溶掉。马吃完了糖,对他也亲热起来,俯下长长的颈子,时不时地嗅着他。掌心还是湿濡濡的,并不觉得脏,也不觉得腻,只是觉得像是多了些什么,连空气都浓稠起来。
他们各自出来马场,一先一后相继上马,两匹马跑着整齐的小快步,温和的有规律的震动,他的马渐渐跑得快了,兜过大半个圈子,反而追到了易志维的后面。从后望去,他一人一骑像是在很远的地方,再远些的天空是无边无垠的孔雀蓝,蓝得那样纯粹凝重,仿佛硕大无朋的琉璃碗,倒扣下来,隔着厚而重的琉璃,看得清天的颜色直淀下去,最底下淀出近乎黑的深蓝。而他伫马立在那里,天的颜色渐渐溶下来,连同马与人的身影,都溶进那琉璃样的天空里去了。
承轩开车回公司去,天空颜色越淀越深,深蓝变成了深紫,深紫又淀积成了紫灰,终于夜幕渐渐降下来,黑的夜被渐次亮起来的灯照出薄而透的背景,往上升去,往上升去,愈薄愈透,便透出一颗模糊而大的星星,像是一粒钉,钉在夜空中。他想起黑丝绒底子上的蝴蝶标本,亦是这样深深的一颗钉,钉住蝴蝶的心脏,便永恒地展开那美丽的翅。
他没想到公司还有人在,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露出半截雪亮的灯光,仿佛是月色,可是月色不会这样明亮。他踏进那光里去,轻轻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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