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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婼这回仔细看了看他,对方年纪和自己相仿,脸色却极其不好,过分苍白,明显带着病。他让人搬了个藤椅出来,还非要避开太阳,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人,大半日都倚在廊下不动,不知道有什么古怪的毛病。
左右无人,冷冷清清,韩婼正好走到和他对面的长廊里,两个人隔了四四方方一片院子,她远远地冷着脸,警惕地跟他说:“会长让你来的吧。”
对方靠着一根柱子,低头不知道在看树影还是别的什么,他忽然转脸瞥了她一眼,那态度分明没想理她,但她既然说话了,他就拿出三分精力敷衍,也不寒暄,突如其来直接就问:“韩婼,这名字谁给你起的?”
她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己叫什么,毕竟这园子是她的牢笼,只为了关她一个人。于是她也就随口回答道:“听说是我母亲起的,会长不认我,我只能跟她姓,不知道她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字。”
不好写,也不好看,念起来更不好听,难怪不招人喜欢。
然后她就看见对面的人笑了,好像他忽然觉得有点意思,这一下总算有了一点缓和的态度。他也不是病恹恹地那么虚弱古怪,至少笑起来的时候看着像个活人,所以她就有了好奇心,往他那边走过去。
他的手指长而少血色,点着藤椅上的纹路,轻轻说:“这个字的意思不好,婼,不顺从,难怪会长忌讳。”
韩婼离他近了才发现这个人气色不好,说话声音轻飘飘的也和正常人不一样,恐怕得的不是小病。
她不想听见“会长”这两个字,于是有点生气,停了脚步,站在院子正中看他,问:“兰坊是没人了吗,派你这么个病秧子来守着我?”
说到底,其实暄园是韩婼继承的园子,然而这个轮廓淡漠的少年人打从进来那天起,就没拿自己当外人。他选了最宽敞的房子住进去,舒舒服服给自己备了椅子,从容不迫,主客倒置。
华绍亭面对她的质问依旧没从藤椅上起来,就这么懒洋洋地靠着,上下打量她。
他那目光毫不客气,却又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扫一眼过来,仿佛她只是一出不入流的戏码,让人看得索然无味。
虽然韩婼从小身份特殊被人严密看管,但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她是老会长唯一的亲生血脉,没有人摸得透会长的想法,人人对她私下好歹让三分,只怕哪天万一会长转了心思,不能得罪了韩婼。
但这个少年人和兰坊的其他人不同,他彻头彻尾没把她当真。那目光完全不顾忌她的身份,变成了他来审视她。
韩婼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生气地错开眼,顿时在心里把华绍亭划到敌人的位置。她心里盘算着,要赶紧想办法让他知难而退,逼他尽早从暄园滚回去复命。没想到她还在那发愣,对面的人却忽然从藤椅上坐起来了。
他好像也在这园子里无所事事待烦了,四下看了看,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开口跟她说:“你想出去走走吗?”
她有点犹豫地看着他,从来没人问过她这问题。每个派来守着她的人都定时定点接她出入,只为把她看好不让她跑出去。对一个没有自由的人问这种问题,像是故意诈降的圈套,于是韩婼本能地摇头。
华绍亭不理她,披着衣服站起来,四下看了看又对她说:“走吧,跟着我。”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韩婼有点蒙了,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把戏,站在当场不动,华绍亭也没理她,快要走到拐角处,他整个人拢在那件松散柔软的毛衣里,离得远了看过去角度刚好,只觉得这人映着一整片浓郁草木,更显得轮廓浅。
韩婼有点怀疑,他……真的只是个病人?
她当时心性不定,那会儿的华绍亭也终究年轻,可韩婼记得她当时就发现他看人的目光很特别,带着极强的主导意识,好像无论什么东西在他眼里都逃不掉。他就这么凭空而来,活像只白毛狐狸,明明知道鬼魅难信都是惑人的把戏,可有些人天生就有这种本事,哪怕他说一句随随便便的话,也能让人极难拒绝。
那天下午,韩婼还是跟着他走了,无论如何,她不愿放弃任何一个溜出去的机会。
后院的围墙外就是停车场,九十年代初期家家户户都有了车,这停车场就是车的数量多了之后才扩建的。为了方便来往,暄园的下人在后院的院墙上修了一个铁门,一般白天有人出去的时候打开方便通行,没人走的时候就被锁死。
华绍亭让她躲在拐角处等了一会儿,他去把守着后门的人支开了。这整座园子只防韩婼,这些人知道华绍亭是兰坊搬来的,自然没人想拦他,于是顺理成章,韩婼偷偷跟着他也就有了出路,一路从后门出去了。
两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刚刚说了两句话算作认识,因为被圈在那园子里住久了,突然就在那天下午同仇敌忾有了同一个目的,为了能够溜出去走一走,她觉得自己和这个古怪的人在瞬间达成了某种奇妙的默契。
韩婼很久之后问过他,为什么当时要带她出去,华绍亭几乎都忘了,他只是因为自己被逼着养病躺久了,好不容易想动一动,又正好在廊下看见她,顺手带她一起。
他真的只是顺手,牵条狗,遛只猫可能也一样,但这开端对于韩婼而言,却几乎等同于命运的转折。
那一天园子里格外安静。
他们一起出了院墙的后门,还有一条狭窄的巷子通往车场。因为后门的建设完全超出原有暄园老宅的规划,导致余地有限,最后这条巷子仅有一辆车的宽度,一向都是单向道,仅能出,不能进。
韩婼提着一颗心,前后张望,生怕有人过来拦她。
她一路只顾着低头跟他走,到了这里才想起要问他的名字,暗暗记下了,又低声和他说:“你看着不太好,嘴唇颜色不对劲……你是不是有心脏方面的病,这情况你还进敬兰会找死?”
正常人都未必活得长,何况他?
华绍亭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情况,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他一路走得快了有些气闷,于是缓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你好端端的也不应该被关在这里。”
那天阳光不错,九十年代的时候,处处还流行种着桂花树,一到那个季节,空气里多了些淡淡的香气。这一时半刻的景象让韩婼有些恍惚,几乎忘了自己是只笼中鸟。她说好听了是个秘密养着的私生女,说难听了就是随时待宰的祸根……这些年有时候她都佩服自己,不知道她是怎么在这院子里一天一天熬过来的。
十几年,她几乎没见过兴安镇以外的世界,她被上一代的恩怨捆绑着没有出口,被人关在这种绝望压抑的生活之中,直到华绍亭出现,突如其来帮她翻了一页,直接就跳到了这个午后。在一条小小的巷子里,连砖缝里的灰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觉得一切美得不真实,像凭空幻化出了一座桃花源。
她开始妄想从此以后的生活有所不同,起码这个人来了,这如死水黄汤一般的日子,总算起了波澜。
韩婼跟着华绍亭的影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竟然愿意带她往外跑。于是她逐渐卸下心防,跟着他走到停车场的时候,不由自主话都变多了。
“我没别的路可以选,命不好,生下来就是个祸害,可你不一样。”
华绍亭口气平平淡淡地说:“是我自己选了敬兰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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