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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绍亭微微探身,侧脸几乎贴近了手下垂死挣扎的人,他说话太轻,窗外这一整夜的风雨轻易就能盖过了他的声音,但他说的话却又清清楚楚,一个字一个字压过来,他说:“放心,你不会死在这里。”
多像一句安慰,但那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就好像这几个字是磨利的刀尖,顺着骨头刮过去,能断了他的脊梁,比死还绝望。
“回去告诉她,我在,东西也在,让她别着急。”华绍亭顿了顿,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手指一根一根松开,他手里的一个大活人却像木偶断了线,扑通一声跪在当场,而华绍亭连站的姿势都没变,居高临下看向地上的人继续说:“还有,今时不同往昔,阿熙病了,如果她想叙旧,找错人了。”
裴欢仔细打量地上的男人,确定对方是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她踢开地上的枪,把门口的位置让出来,那人跪在地上挣扎着喘气,只断断续续地念:“华先生……”他明显震惊于华绍亭还活着的事实,这事实似乎能抽干了他的血肉,直逼得他畏畏缩缩,控制不住蜷缩着拼命往后躲。
裴欢低声提醒华绍亭,虽然根本不清楚对方是谁的人,但今天只要让他回去了,那华先生还在世的消息显然就会有人知道。
华绍亭轻轻摇头,伸手示意她过来。裴欢立刻站到他身后去,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也就一句话都不再说,这一晚上一颗心终于归位,才感觉到睡裙湿透了之后又冷又硬,风一吹,冻得牙齿发抖。她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卷进来的雨还是紧张的冷汗,也顾不上擦拭。
老林等在店外不远处,下了车为他们撑好伞,华先生没有出去,他也就一直沉默地站在雨中。古董店的电路被切断了,路旁等着的车很快掉过车头,开着远光灯从侧面照过来,方便取光。
闯入的男人顺着门口半跪着爬了出去,一抬头正对上老林,明晃晃的车灯正好打在眼前,他慌得浑身一震,倒在雨地里动也不敢动。
那人脖子上赫然一道血印,已经处在濒临崩溃的边缘,这时候再被冷雨一激,终于丧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华绍亭已经不想再看,只伸手把裴欢拉进怀里,一时之间只感觉到她浑身湿透带着寒气。他终于不耐烦了,目光蓦地沉下去,看也不看地上的人,一句话扔过去:“滚!”
一夜仓皇,早就已经算不清是几点。
裴欢在他怀里终于找回了意识,只觉得自己今天也到了极限,差一点,晚一步都能要了她的命。
这雨下得时间久了,只剩下嘈杂的雨声,听不清也看不见,她心力交瘁,说不出话,只觉得这天永远都不会亮。
老林看先生和夫人要出来了,很快迎过去,他从始至终也没有看地上的人,好像人和雨水没有任何分别。老林很快走到了那人身旁,脚步被对方的肩膀挡住,他连既有的路线都不变,不闪不避,就这样顺着路踩在了对方肩头,慢慢地蹍了过去。
凄厉的惨叫,地上的男人活像见了鬼,疯了一样爬起来,气都没有喘匀,挣扎着冲了出去。
华绍亭接过老林带来的外套,把裴欢整个裹在里边,准备马上回家。
裴欢确实冻坏了,一暖和下来才感受到实际的温差,克制不住发抖。她往车的方向走,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了,拉住华绍亭想要解释,她夜晚突然离家的事实无可回避,但他好像不想问,陪她站在雨里,定定看着她,叹了一口气。
她就怕他这样,华先生的坏毛病很多,事无巨细,思虑过甚,哪怕是她也始终无法劝他稍有松懈。
“我来这里,是怕你又把事都挡下来,我想弄清楚石像的来历,我想知道发生过什么,为什么有人来找它?”裴欢终于找回了理智,一句一句说得很认真,“不管出了什么事,只要涉及你,那就与我有关。”
她的头发已经湿了一半,冻得唇齿上下打战,断断续续还偏要说完。他看着看着,觉得如今面前这样固执的一张脸和少女时期的裴欢忽然重叠,她觉得自己有理,活脱脱像只骄傲的猫,张牙舞爪,永远有着骨子里透出来的小性子,十年前后竟然没有任何分别。
华绍亭有些无奈,有时候他觉得他的裴裴早就长大了,刚刚放心没几天,又发现时间这东西不可信,就像她这么站在这里,大夜里独自跑出去遇到危险,明明怕得浑身发抖却还牙尖嘴利。
他能有什么办法?这世上的诱惑无非那几种,权势名望,金钱利益,有了又如何,就算他一句话能让人出生入死,可到了这一刻仿佛都没什么用,他依旧还有她,怪不得,骂不得,淋一场雨他都舍不得。
可能这就是命,华绍亭也花费了很多年才最终弄清楚,命里总有这么一个人。
下雨了,要带她回家。
这一晚没人睡得踏实,其实裴欢出去之后,老林马上就起来了,上楼去找华先生。
当时华绍亭已经回了主卧,但一直也没有休息,一个人半躺在床上看书。他听见裴欢跑出去的消息只是点头,眼睛都没抬,过了一会儿才看了一眼时间,说:“她就是这脾气,去就去吧。”
他当然知道裴欢在和他赌气,故意不理人跑去陪女儿,他也知道她什么时候下楼,更听见她什么时候出的门。
只不过华绍亭远比别人更清楚,每个人的去处都是自己选的,山高水远,一步一步磨成路,他拦不住她,也就干脆不去拦。
老林看看窗外对他说:“夫人没拿伞,眼看这雨就要下起来了。”
华绍亭慢慢翻手里的书页,他看的是这两天给笙笙拿的书,随便用笔轻轻顿在一句话上:“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老林看他一心拿书看得认真,好像根本没打算有什么吩咐,于是他只好去笙笙的房间轻轻推门看了看,孩子倒是睡得熟了,丝毫不知,他这才放了心。
老管家只好又转回来等在主卧门口,华绍亭还盯着那句话,过了一会儿忽然圈了几个字出来:知、定、静、安、虑、得。
老一辈人总说世道艰难,如今又怪人心浮躁,无论到了什么时代,单挑出一个字来,都难做到。
那书是本旧书,不知道是过去什么时代的手抄石印版,华绍亭留下的东西没有凡物,动辄拿出去都没人敢轻易估价格,只有他自己没工夫清算,找出来清理干净灰尘,就拿去给孩子对照着练字用。
他靠在床上一直在想些什么,房间里更加静了,隐隐散出一股沉水香的味道,卧室的另一侧只剩一扇模糊的窗,看得远了也只有夜色磅礴,半点星光也没有,这样的夜显然平淡无奇,根本不足挂心。
老管家又低声提醒他:“先生,毕竟夜深了,夫人一个人出去不安全。”
华绍亭微微皱眉,明明听见了却也没答话,他细细看那几个字,过了一会儿说了一句:“长点记性也好,孩子都这么大了。”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雷雨转瞬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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