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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兮羽翼,高飞兮相追
樊凉王部日固德,育有十四子一女。十四个儿子个个能骑善射,勇不可挡。偏生独一的女儿淳尔佳生得英姿美丽不说,也极富韬略。部日固德自然将她视若掌上明珠,格外珍爱。
淳尔佳初见季米之时,两人皆不过六、七岁的年纪。隐约知其父亲当年为避仇家,将妻儿托于挚友。可那人身为堂堂一庄之主、武林中人无不敬仰的剑神,竟将身怀六甲的故友之妻拒于门外。走投无路的季米母亲流落于一间破庙,拼死将儿子挤出娘胎,最后血尽而亡。时隔多年,寻仇上门的兄长又毙命于剑神掌下。季米素来为人冷淡,自小寡默少语,人言他听。除了师父糜伽,极少与他人亲近。糜伽身为樊凉国师,授部日固德的十五个子女文经武略,因而季米与他们打小一块儿长大,同年龄相仿的淳尔佳、哲巴亥倒也还算能说上话。
“只听国师叫你‘粼儿’,你的名字当如何写?”
季米以指沾酒,在石桌上涂出一个“粼”字。忽然皱了皱眉,似是嫌这字笔画太多,信手抹了几下。桌上的水痕便只剩下了一个“米”,季米。
绑着辫子的少女大惊失色。直说汉人以“孝”为先,既是父母亡故,这独独留下的名字便万不该擅自改去。
起初淳尔佳道他是个哑巴,再当他是汉家的孩子故而听不懂羯语。可白衣少年淡然应声,这一世我自当随性而活,不负他们予我的这身血肉。
谁能相信,俩人间的头一回说话已是初次相见的两年之后。
这番他再回樊凉,寡言更甚从前。
汉军的先锋引兵前来,驻于樊凉城外,围而不攻,不时派哨骑前来叨扰探营。季米擅自离城,归来时擒了两名俘虏,扔于地上。自小不喜见血,练就一手快剑亦是为此。而今却罢黜了花哨繁复,出剑即为最为简单粗暴的杀招。一名俘虏尚未来得及开口祈饶,便已被当吟的剑气拦腰斩断。碎成两截的身子不住地抽动,肚肠血花喷涌入空,泼了另一俘虏满满一脸。被这怵目场面骇湿了裤裆,那俘虏掩口欲吐,当下不打自招,道出全盘:领兵之人是灵亲王简森,待其凯旋归朝,便将婚配于小公主萼伦。
方才喷溅的血也已染上执剑人的眉梢。脸色惨白如覆霜,复欲拔剑,不料肩膀竟被人牢牢按住。听那铿锵话音似画杆金枪来往交锋,即知是部日固德的十一子,哲巴亥。
“他是汉家皇子,你怎能不知?!若非你引狼入室,我樊凉又如何会陷于灭族之灾?”
猛一下挣脱身后之人,转身怒目而视。一道白光乍泄,哲巴亥脖子上挂戴的一串琅玕狼牙随之散落在地,发出拨珠走盘般的清脆之声,余音嗡嗡不绝。一贯冷冽淡漠的蓝眸此时竟如炽焰烛烧般血红,炙得哲巴亥心头一阵捶鼓——竟不知他何时出剑,只消腕上多使力半分,自己定然身首异处。不由面露畏怯之色,讷讷地松开了手。
季米亦是瞠目一怔,掉头便走。
“师父呢?”
淳尔佳道了声国师前去探营了,便落坐于榻边。季米已褪下了日里染血的银束外袍,仅剩一件月白中衣。倚头于狼皮,弓着一腿,乌发雪肤下的一张脸愈加泠然难近。点一点头,举臂喝了一口酒。酒液探下喉咙,一如吞咽刀锋般刺疼。淳尔佳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但季米没有听见。他隐约听见长安城内新制的箜篌在弹拨旧曲。
他想起这个时分芣苡楼的歌姬正在对镜梳妆。
“今儿当真邪杀!怎地如何也画不好眉?”湘女气得将那染黛的羊毫掷于地下,却被一只手接住了。
“描眉画黛最现功夫,你这浮躁性子自是不可。”湘女回眸见了来人,兀地心跳怦然,怒噪散去大半。简森捻转着手里的黛毫,也不寻思着好好落笔,非将那眉尾画成双叉,惹得一众旁观的粉黛香绢掩面,咯咯笑个不止。
“花开并蒂,鸟飞比翼”,简森一把抓过湘女捶打泼闹的手,收在怀里。勾唇一笑,“这眉儿可是愿你早日觅得如意郎君,你竟不谢我。”
九衢灯火上阶痕,一任天女下凡尘。绿鬓红裳的歌姬宛似伴水蒹葭,极尽轻盈媚态,一曲舞罢再一曲。简森抚掌击节,不时与她四目传情,放肆大笑。季米于一侧愔愔注目,亦不觉琴瑟聒耳,而自己早已唇角微动,饱含笑意。
此夜过后,或许记得那支曲子那支舞的人不多,可“并蒂眉”却成了长安街头最为流行的一种眉妆。
前尘旧事须臾趋出相见,恍如一夜梦回。
“那日与你一同出手相救的,可是那个汉家的皇子,简森?”淳尔佳有心与他搭话,“都说那汉家皇子俊得便如山神一般,原是真的。”
“你又未见过山神。”季米以手枕头,阖起眼睛。显而易见的逐客令,想是极不情愿提及此人。当日让裴少颉代转一言,说不怪他。确是话出真心,可到底抒意难平。一方面心存侥幸望来人不是简森,一方面又巴不得早日相见。昨日还对酒仗剑、耳鬓厮磨,今朝却要捉襟沙场、生死拼杀。为难得叫人蚀骨断肠,也恁地活该。
淳尔佳被堵得没了话。走向门外,回眸一声轻叹,季米,你的杀气太甚了。我怕……咬了咬唇,终是咽下了后话。
“少侠面上刮下的霜,能叫十里外的河水也结上冰去。”话说当日简季二人离开玉王府,不及细细观赏道旁的林卉芳美便一路北赶。
“你看那户人家田亩萧疏却丝织满户,屋主定然是个女子。来,笑一个嘛。样貌绝世风采超凡的季少侠若展颜一笑,今夜便可免去餐风露宿了。”眼见日落月出,行至荒郊,难觅宿处。简森去叩响那柴扉时,又回头没正经地叮咛道,“万莫说我是你情郎,屋里的小娘子若失了念想,定要将你我撵打出门。”
来应门的果然是个女子,不过豆蔻年纪,还带着一个弟弟。
“可能打壶酒来?半温。”进门后便一直沉默无言的季米突然对那农家丫头勾唇一笑,定眸看她,语气温软地唤了声“姐姐”。活似见了铁树开花,那名唤蕊初的丫头晕开一脸羞赧的红,赶忙出门打酒。季米瞟了一眼身边之人的微微错愕,略带挑衅地挑了挑眉,复又冷脸若霜,不容昵近。
白吃白住在简森的盘算之内,但不要钱的陈年女儿红无疑算作意外收获了。这前朝太子仗着轻功举世无双,厚皮骚脸一声“赀财不傍身,我自随用随取”,便将那摸瓜偷枣、踰墙飞梁的勾当干得意兴盎然,十分熟稔。世人皆颂他潇洒闲放,不为红尘所束。如同岸上之人难知江海之深。简森的不舍与不得不舍,唯独季米最是看得分明:不然他为何会在听一曲农家丫头信口唱来的《双白鹄》时,枯坐出神,满面怅惋。
忽然卒疲病,不能飞相随。
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
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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