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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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第1页）

作这么一说，对方开心地笑了。&ldo;跟生菜西红柿可不一样，要是世上的人都开始拚命制造真空，可就麻烦了。&rdo;

&ldo;所谓思考就像胡须，发育前是长不出来的。好像有人这么说过。&rdo;作说道，&ldo;不记得是谁说的了。&rdo;

&ldo;是伏尔泰。&rdo;年轻的男生说，然后用手掌搓着下巴笑了。他的笑容明朗天真，&ldo;但这话也许不恰当。我几乎还没长出胡须来，可我从小就喜欢思考。&rdo;

的确，他的面庞光滑洁净，连胡须的影子也没有。眉毛又细又浓，耳朵像美丽的贝壳，轮廓鲜明。

&ldo;伏尔泰想说的，与其说是思考，不如说是省察吧。&rdo;

对方歪了歪脑袋。&ldo;催生出省察的是痛苦，并不是年龄，更不用说胡须了。&rdo;

他姓灰田，叫灰田文绍。作听到时暗想，这里也有个带颜色的人！灰先生（rgray）。尽管灰色的确是非常低调的颜色。

两人都算不上社交型性格。不过多次见面聊天，自然地互相产生好感，消除了戒心。每天早晨在相同的时间见面后一起去游泳。两人都以自由泳游长距离，灰田游得稍快些。他很小就进过游泳学校，学会了不浪费体力的漂亮泳姿。肩胛骨与水面若即若离，像蝴蝶翅膀般优美地舞动。作让灰田矫正泳姿的细节后，又有意识地加强肌肉训练，不久也能跟上他的速度。起初两人的话题集中在泳技上，慢慢地，谈话范围愈来愈广泛。

灰田身材矮小，是个英俊的青年。像古希腊雕塑一般，脸庞小而细腻。而且五官端正，说来是古典、知性、谦逊的类型。他的清秀之美是在见面的过程中自然地显现出来，不是那种招摇的美少年。

短发微微鬈曲，总是随便穿着同一条卡其布裤子，配一件浅色衬衣。但不论多么简单朴素的衣服，他都知道该如何穿得舒适得体。喜欢读书，但是跟作一样，不怎么读小说。他偏爱哲学书和经典著作。此外还喜欢戏剧，爱读希腊悲剧和莎士比亚，对能剧和文乐也很了解。他出生在秋田县，肤色白皙，手指纤长。不太会喝酒（这一点跟作相同），能分辨门德尔松和舒曼的音乐（这一点作却不行）。性格非常腼腆，超过三个人凑在一起时，他宁愿被当作不存在。脖子上有道像是刀砍的四厘米长的深深的旧伤疤，给那稳重的风貌平添一份奇异的点缀。

灰田这年春天从秋田来到东京，住进了离校园很近的学生宿舍，还没交到亲近的朋友。知道谈得来，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跟着变长，不久他便常常到作居住的公寓玩。

&ldo;你一个学生，怎么住得起这么漂亮的房子？&rdo;第一次来访时，灰田发出惊叹。

&ldo;我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家房地产公司，在东京市区也有几处房产。&rdo;作解释道，&ldo;就让我住到碰巧空着的房子里了。之前是我的小姐姐住在这里。她大学毕业后就由我接班住进来了。名义上是公司所有。&rdo;

&ldo;你们家是有钱人喽？&rdo;

&ldo;怎么说呢，我家是有钱还是没钱，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如果不把会计、律师、税务师和投资顾问都喊到一起，只怕连父亲自己也搞不清楚。但眼下好像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所以还能让我住在这里。谢天谢地。&rdo;

&ldo;你对这类生意提不起兴趣吧？&rdo;

&ldo;是啊。这种买卖，把巨额资金从右手转到左手，再把大笔资金从左手转到右手，总得把什么东西转来转去。我可做不了这种劳碌伤神的事情。跟父亲性格不一样。尽管赚不到什么钱，可是扎扎实实地建造车站，我觉得更轻松快乐。&rdo;

&ldo;特定的兴趣。&rdo;灰田说完，莞尔一笑。

最终，作也没搬出自由之丘那套一居室的公寓。大学毕业，在总公司位于新宿的电气化铁路公司就职后，他继续住在同一个地方。三十岁时父亲过世，那套公寓正式转归他所有。父亲似乎一开始就打算把这套房产转让给儿子，名义上不知何时已经改成作的名字。父亲的公司由大姐夫继承，作仍留在东京从事与家业无关的车站设汁工作。一如既往，几乎从不回名古屋。

回乡参加父亲的葬礼时，他还想过弄不好那四人得知消息，兴许会赶来吊唁？那样的话该怎么同他们寒暄？但最后谁都没有露面。作长舒了一口气；同时又多少有些寂寞。他再次真切地体会到，那件事当真已经过去。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不管怎么说，他们五人都已年届三十，也不再是梦想&ldo;和谐有序的共同体&rdo;的年龄了。

世上大约有一半的人不满意自己的名字，作曾在杂志还是报纸上看到过这样的统计结果。而他却属于那幸运的一半。至少他不记得对自己被赋予的名字有过不满。不如说，他想象不出起了另一个名字的自己，以及那个自己会度过的人生。

本名是&ldo;多崎作&rdo;，但只要不是正式文书，平时都写作&ldo;多崎つくゐ&rdo;，朋友们也都以为他的名字就是平假名的&ldo;つくゐ&rdo;。只有母亲和两个姐姐叫他&ldo;阿作&rdo;或&ldo;小作&rdo;，因为日常叫起来方便。

是父亲给他起这个名字的。父亲好像在他出生很久以前，就打定主意要给第一个儿子取名&ldo;つくゐ&rdo;。不知是什么原因。父亲本来长年过着和制作毫无干系的人生。也许他是在某一刻受到了某种启示。也许是伴着无声的雷鸣，看不见的电光将&ldo;つくゐ&rdo;这个词清晰地烙印在了他的大脑里。然而无论是对作还是其他人，父亲从未谈起过这个名字的由来。

不过对应&ldo;つくゐ&rdo;这个名字，汉字是该写成&ldo;创&rdo;，还是该写成&ldo;作&rdo;，父亲久久地迟疑不决。哪怕读音相同，只要汉字不同，含义就会大相径庭。母亲推举&ldo;创&rdo;字，但父亲深思熟虑了许多天，选择了更通俗的&ldo;作&rdo;字。

父亲的葬礼之后，母亲回想起当年的讨论，便告诉了作。&ldo;你爸说，要是取了つくゐ字当名字，人生的负担会不会太重了些。&lso;作&rso;字虽然也念&lso;つくゐ&rso;，可孩子大概就轻松多了。总之为了给你取个名字，你爸可真费了不少心思。你是头一个男孩，可能也是原因吧。&rdo;

自打懂事以来，作儿乎没有和父亲亲密相处的记忆，可他还是不得不赞同父亲的见解。相比&ldo;多崎创&rdo;，&ldo;多崎作&rdo;无疑更合适。因为在自己身上几乎找不到独创之类的东西。至于&ldo;人生的负担&rdo;是否因此有所减轻，作也难以判断。说不定的确由于名字的缘故，肩上的负担多少有了形状的改变。然而就重量而言又如何呢？

总而言之，就这样，他变成了一个叫&ldo;たざき？つくゐ&rdo;的人。此前的他不过是&ldo;无&rdo;，是没有名字的黎明前的混沌，是在黑暗中勉强呼吸着发出哭声的、重量不足三公斤的粉红色肉团。首先被赋予名字，然后产生意识与记忆，继而形成自我。名字是一切的出发点。

父亲名叫多崎利男。这的确是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多崎利男，在诸多崎岖坎坷处赢取利益的男人。白手起家，继而崭露头角，投身房地产业，乘着日本经济发展的长风，获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功。但苦于肺癌侵扰，六十四岁便撒手西去了。然而那是后话。作邂逅灰田时，父亲还健在，一天吸五十根不带过滤嘴的香烟，精力充沛、咄咄逼人地把城区的高级房产买进卖出。房地产泡沫虽已破裂，但他早预见到这种风险，采取措施分散投资确保利益，推进事业，因而那时还没有遭受重创，也没有发觉肺部不祥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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