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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利策奖获得者赫尔曼·沃克作品集(共9册)(..)”!
第四十章
娜塔丽原先把通过“地下铁路”逃跑幻想成一次有组织的快速行动,一桩诡秘惊险、富有浪漫色彩的事。结果他们在马尔恰纳无所事事,只是遥遥无期地等待,又不得跟任何外人交往,连村上的人都不往来。这是一个围墙里边的小山寨,一座座古老的石头村舍四散在厄尔巴岛上最高峰半山腰的一处山嘴上,倒也景色如画,足以陶冶性情。这几位落难的旅人很像是来此度假的,寻求一番山乡乐趣,只不过此行不消他们破费分文。
他们一再耽搁。卡斯泰尔诺沃似乎毫不在意,关于逃奔的计划以及有哪些人在给他们出力帮忙,他很少向娜塔丽和她叔父透露,这一点她是能够理解的。万一他们被逮住了,她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有一次,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这时他们已经等了快有一个月了——他说了一声:“你瞧,娜塔丽,一切都顺利,根本用不着担心。”她便尽力不去担心。
他们的住处是一所摇摇欲坠、灰泥处处露出裂罅的石墙茅舍,坐落在一条朝山上走的陡峭小巷的尽头。过了这小屋,小巷就成了一条穿过一片片菜地和葡萄园的通行毛驴的山径。一声不响的村民们就在那上面采瓜菜水果,给小毛驴装驮,有时候也骑上它们上山下山。他们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里景色绝佳,虽然村民们对待如此美景也像对待外来人一样不理不睬。朝西远眺,科西嘉岛的巉岩高耸在水面上;东面是若隐若现的一线陆地上的山脊;南面和北面是同属这个群岛的一列绿色岛屿,如卡普拉亚和蒙特克里斯托,经常是白云缭绕。下面山脚一带,蓝色的海水拍击着林木葱茏的海岸,处处有渔村点缀其间。娜塔丽在此爬山登高,在菜地果园里度过了许多时光,享受这无边的景致、众鸟的歌唱以及九月花果的色彩和芳香。
第一个星期,有一个奇丑无比的胖女孩,脸上长满肉疣,很少说话,给他们用网袋送来蔬菜、水果、粗面包、山羊奶和干酪,有时还有包在湿海草里的鱼。从那以后,安娜·卡斯泰尔诺沃便上小市集去搜购。如果厄尔巴岛上实行配给制度,在这小小的马尔恰纳也无从得知;如果岛上有警卫队,他们也不觉得这些山乡小镇有什么值得费心防范之处。娜塔丽的紧张不安逐渐消失。小茅屋只有两个阴暗而霉气冲鼻的房间——卡斯泰尔诺沃一家住一间,她自己和叔父住一间——茅坑在房子外面,烧木柴的灶头积上了一层又一层乌黑的油垢。她得提上水桶到村上公用的水泵去取水,有时还得跟赤脚的儿童们一起排队等候。她晚上睡在稻草上面。但是,她和她的孩子总算逃出了维尔纳·贝克的魔掌,有了一个离得远远的、安安静静的藏身之处。就眼前来说,这样也就足够了。
埃伦·杰斯特罗以一种哲人的宁静对待眼前的滞留。萨切尔多特老头儿跟他在福洛尼卡海滨的房子里分别的时候,送给他一本希伯来文和意大利文对照的霉迹斑斑的《圣经》作为临别礼物。他整天拿着这本《圣经》和一本书角卷翘的《蒙田
文集》,坐在苹果树下的一张长椅子上。黄昏时分,他才到驴子走的山路上去散步。他好像已经把他难侍候的脾气跟他紧张的工作习惯一道扔掉了。他显得心平气和,无所要求,心情愉快。他听任胡子长起来,样子越来越像个务农的村野老人。九月底的一个晴朗早晨,娜塔丽为了眼前的无所行动向他抱怨,他耸了一下肩膀,说:“你不愿意在厄尔巴岛等下去,直到战争结束吗?我不在乎。我可不像拿破仑那样自我陶醉,以为天下苍生都对我魂牵梦萦,或者有求于我。”
《圣经》打开着搁在他的膝上。她定睛看了一下书页上纠结缠绕的希伯来文字体和古式的意大利文印刷体,全都染满古老岁月和海边潮气留下的斑斑驳驳的印记。“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念这个?”
“亚里士多德说过,”——埃伦微露喜色——“他到了晚年更加喜爱神话。想跟我一起念吗?”
“我十一岁就退出了圣殿的主日学校,从那以后就没学过希伯来文。”
他在长椅上让出一个位置。她坐下说:“哦,行,为什么不可以?”
他把书翻到第一页。“你还记得一点儿吗?试试看。”
“好吧。那是一个B。Beh-ray-Shis.对吗?”
“好学问!意思是‘太初之时’。接下去呢?”
“哦,埃伦,我的脑袋瓜学不进这个,我也实在不感兴趣。”
“来吧,娜塔丽。就算你不爱学,我也爱教。”
木头门上响起了沉重的急促敲门声。
一个青年汉子在门口对娜塔丽笑着,抚摩着朝下撇开的黑胡子。粗野无礼的橄榄色圆胖脸,棕色的眼睛露出色欲打量着她,肥大的灯芯绒裤子和红色的短上衣倒像戏台上的服装。“你好,拉宾诺维茨先生要我来的。准备好走了吗?
”刺耳的怪腔。
一辆无篷货车堵塞了小巷,货车套的是一头看得见骨头的瘦骡,两只长耳朵抽搐着。
“嗯?走?马上?我相信没问题,可是——请进来。
”
他摇摇头,笑着说:“快,快,我求你。
”
卡斯泰尔诺沃和家人在后面屋里围桌而坐,吃着每天都只有面包和菜汤的午饭。“好哇!”他擦擦嘴,站了起来,“我等他一个星期了。我收拾起来。”
埃伦问:“他是谁?”
医生给了他一个含含糊糊的手势。“他是科西嘉人。请赶快。”
这些逃亡的人坐上慢悠悠的货车颠簸在下山的路上,朝西而行。米丽娅姆和路易斯在干草上面嬉闹。他们停在一处只有三五户渔人定居的石头海滩,下了车。附近看不见人,只是绳子上晒着的粗布衣服和摊在拖上海滩的小船上的湿渔网表明这儿有人居住。科西嘉人带领他们登上一艘停靠在摇摇晃晃的木桩码头边的帆船,船上堆满了渔具。两个穿着破烂线衫的胡子拉碴的男人走出甲板舱房,扯起一面肮脏的灰色船帆。两个男的相互死命吆喝了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船便倾向一侧滑出去,到了海上。那头骡子被拴在一棵树下,定睛看着帆船离开,很像一个被丢弃的孩子。
娜塔丽斜倚在舱房边,看着米丽娅姆和她的娃娃在一堆干渔网上玩。年轻的科西嘉人一口喉音粗重的土话有时使她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告诉她,最危险的一关已经过了。他们没遇上警察,海岸警卫很少上这儿来巡逻,所以他们现在不怕法西斯了。只要到了科西嘉,她和她的同伴们就安全了,他们可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科西嘉对逃亡的人——那些逃到丛林里的人
——历来遵守严格的规矩。他家住在科尔特,那是山区里的一个造反作乱的大本营。德国和意大利的停战监督官为了使他们自己得享天年,都要回避那个地方。他自己名叫帕斯卡尔·加福里。他哥哥奥兰杜丘住在马赛,和平年代常给拉宾诺维茨先生在法国货船上运货。现在奥兰杜丘在港务局工作。马赛码头上有的是科西嘉人,港口里的抵抗运动也很强大。
海风劲吹,使娜塔丽的一身棕色毛料旧衣服紧紧地贴住她的身体,科西嘉人一面说话,一面津津有味地把她的乳房和大腿的曲线看了个够。娜塔丽对男人的眼睛是习惯了的,但是像这样死盯着傻看仍使她不自在。不过,那眼光还不像是凶神恶煞般,只不过是拉丁民族强烈的见色心喜——眼下仅此而已。
她问他是否知道往后的计划,目的是使他分散注意力。他并不知悉。他们得跟他的家人住在一起,等候拉宾诺维茨先生传来信息。他跟拉宾诺维茨先生谈过话吗?没有,他从来没跟拉宾诺维茨先生见过面,所有这一切都是他哥哥安排的。舱房里的两个男人也是他的兄弟吗?去他妈的。他们两个都是巴斯蒂亚的渔民,干这件事是为了赚钱。日子不好过,停战委员会使渔船下不了水。船身都干燥了,接缝都裂开了,这两个人花了两天工夫偷偷嵌塞船底。他们都是江湖好汉,不过她用不着害怕他们。
娜塔丽开始思量她对帕斯卡尔应该保持多大的戒心。她现在和三个强悍的汉子来到公海上,谁都没有一张合法的离岸出海证件。埃伦塞满了钞票的腰带会怎么样呢?她自己衣箱里拉链拉紧的夹层里的美元会怎么样呢?小船乘风破浪,朝渐渐沉落到科西嘉岛高山后面的太阳嗖嗖疾驶,船帆哗哗地响着,啪啪地翻动着,所有这一切都确确实实是在她眼前发生的,然而这又多像是在梦里,在马尔恰纳长期滞留之后忽然来这么一次海上航行!这个强盗似的陌生人可以毫不费力地强奸她,如果他决心那么干的话。谁能阻止他呢?可怜的埃伦能吗?稳重斯文的医生能吗?舱房里面那两个粗声粗气、嘻嘻哈哈的可怕怪物,此刻正在合用一个大杯子传来传去喝酒,他们呢?他们可只会在一旁给他打气,或许还在等着轮到他们。娜塔丽生动而又焦灼的想象中已经闪现出这么个镜头:这个家伙把她推倒在渔网上,撩起她的裙子,用他的两只大手硬把她赤条条的大腿分开——
越来越凶猛的浪头一阵阵飞越甲板,喷射的水珠砸痛了路易斯的眼睛,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急忙扑到他身上爱抚着他,帕斯卡尔的形象也就离开了她。
西边一片霞光,太阳已隐没在科西嘉岛背后。风力更加强劲了,帆船更加倾向一侧,向前疾驶。一个个浪头直冲舷边上空。安娜晕船,扶着船舷呕吐,卡斯泰尔诺沃拍着她的肩背,米丽娅姆在一旁看着,十分惊恐。埃伦跌跌撞撞走向甲板舱背风面的娜塔丽那里,在她身旁坐下,看着遥对他们船尾的厄尔巴岛美景,一边赞叹,一边发表关于拿破仑的宏论。他说,拿破仑离开了科西嘉岛,把欧洲闹得天翻地覆,打倒了一个个旧政权,造成四面八方的破坏和死亡,把法国革命搞成一个徒有其表的帝国,演出了一场滑稽歌剧,到头来还是绕了一个大圆圈,在这个和他的故乡隔海相望的厄尔巴岛上了结一生。希特勒的下场也不会两样,这些平步青云的混世魔王总归要孕育敌对力量来消灭他们自己。
在大风和海浪的呼啸声中,娜塔丽实在难以静心谛听,不过先前在他们讲读希伯来文的间歇中,她已听到过这些议论,所以她只消间或点点头就是了。惊涛骇浪的旅程马上结束吧!科西嘉岛的海岸还在地平线下面,夜色已经来临。路易斯在她怀中啜泣。她把他紧紧抱住,以免他着凉,带他乘上一条小船冒险在大海上追波逐浪使她心头涌起一阵懊丧。不过,这些捕鱼人必定都曾在更坏的天气里无数次出没此间。帕斯卡尔拿着一个瓶子摸索而来。她喝了一大口没掺水的白兰地,这口酒给了她火辣辣的温暖。帕斯卡尔在她胸前乱摸一气,她也就不予责怪,只把这当作无意中的动作。
一口白兰地酒,不停地摇摆颠簸,再加上这船上的沉闷无聊,使得娜塔丽不禁昏昏欲睡。浪花打湿她的双脚和双腿,小船忽上忽下,颠簸不停,这一切她都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是如此缓慢,她一点儿也不知道究竟经历了多久。小船终于进入平静的水面,黑沉沉的海岸出现在前方,月光下的大树和巨石依稀可辨。又过了半个来钟头,帆船贴近了岸边。一个渔人放下船帆,另一个拉住一根白棕绳,跳上一块平坦的岩石。帕斯卡尔搀扶乘客们带上那点儿可怜的随身行李下了船。小船立即又扯起帆,消失在黑夜中。
“好了,你现在已经到科西嘉了,也就是说已经在法国了。”他对娜塔丽说,两手提着她的衣箱,“不过,我们还得走上三公里。”
她手里抱着路易斯,走在一片散发出泥沼气的田野间的小径上,倒也不难跟上他的步子,不过他们得放慢一点儿等着别人。走了这么长的海路之后,脚下的土地直摇晃,所以这点儿路他们走了快一个小时。到达一座黑黢黢的农庄之后,帕斯卡尔把他们领到后面的一间小棚子里。“这儿是你们睡觉的地方。大房子里有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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