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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更小的年龄,我搜集的是糖果包装纸,除自己吃后留下的外,大量的也是崭新的未使用过的。小时候我还集过邮,但成绩平平,半途而废。儿时的搜集只是一种游戏,与成人的收藏是两回事,后者混合着恋物癖、占有欲和虚荣心。我这么说并无贬低之意,收藏恰恰是这些欲望的最天真无邪的满足方式。也许我的这些欲望不够强烈,也许它们有了别的满足途径,总之在成年以后,我没有养成任何一种收藏的雅好。
在我小时候,除了万竹街,另一个使我流连忘返的地方是城隍庙。城隍庙是上海老城的中心,离我家很近,走几分钟就能到达。那里非常热闹,摆着五花八门的售货摊子,有卖蟋蟀、金鱼、乌龟、鸟等小生物的,也有卖各种小玩具和零食的,是孩子们的乐园。过年时尤其热闹,像赶庙会一样,平时看不到的商品都摆出来了,人声、鞭炮声、吹气球的哨声、扯铃的声音响成一片。逛城隍庙是我们每年的必有节目,不逛一下,就觉得不像过年。
饲养和搜集是孩子们的两种普遍爱好,它们也许分别代表了人的自然天性和历史天性。对于我来说,万竹街是搜集的圣地,城隍庙是饲养的天堂。我小时养过金鱼、蝌蚪、蟋蟀,最喜欢养的是蚕。当时许多孩子都喜欢养蚕,我们亲昵地把蚕叫做蚕宝宝。每年春季,在城隍庙可以买到刚孵化出来的幼蚕,我一定会买一些回来,养在纸盒里。桑叶也是要买的,一分钱可以买一小把,隔一两天换一次新鲜的。伺弄蚕宝宝,每天都有需要关心的事,每天都有惊喜。看它们辛勤地蚕食,一点点长大,身体逐渐透亮,用稻草搭一座小山,看它们爬上去吐丝作茧,这个过程真是其乐无穷。茧子由薄变厚,开始时像纱帐,仍能看见蚕在里面忙碌,渐渐就看不见了。美好的时光到此结束,因为此后必须耐心等待,直到有一天,茧上出现了一小缺口,逐渐扩大,蛾破茧而出。接下来就更没有意思了,蛾们的必然命运是交配,产卵,死去。虽然我总是把卵保存到第二年春季,但它们从来没有孵化成蚕宝宝。
在城隍庙还能买到一种米粒大小的甲虫,名叫养虫。其实我只知其发音,我揣摩是营养的养字,因为据说这种小虫是大补,而它们也专吃莲子、红枣等滋补食品。吃这种小虫的方法很特别,抓一把活活放进嘴里,让它们自己顺着咽喉和食道爬到腹中。我们班上真有同学这样吃过,我可不敢。我只是养着玩,上课时把小纸盒搁在课桌里,不时偷偷打开盖子看它们一眼。它们有惊人的繁殖力,弄几只放在那种装针剂的小纸盒里,几天后就是满满一盒了。养这种小虫的最大乐趣就在这里,看它们的数量像变魔术似地日新月异。
解放初,城隍庙口上有一家剧团,专门演大头小头戏。毛家叔叔认识守门人,带我进去观看过一回。场地很小,没有舞台,也没有座位,观众都站着看。所谓演员,其实是三个畸形人。一个侏儒女人,头极大,相当于正常人的两倍。两个男人是兄弟,头极小,相当于正常人的一半。他们都穿着花衣服,脸上抹浓彩,在锣鼓声中咿咿呀呀乱唱一气。不多久,这个剧团被解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动物园,展出双头蛇之类怪物。后来我多次见到那一对小头兄弟,发现他们也住在侯家路,据说已经安排了正当的工作。
城隍庙现在仍是上海的一个热闹场所,那里有九曲桥和苏州式园林豫园,有许多传统小吃店和特色小商场。但是,庙早已拆除,如同今天许多地名一样,城隍庙已经名不副实。在我小时候,庙是完好无损的,而且长年燃着香烛,烟雾缭绕。庙分二层,有好几进,供着来历不同的众多神像。一楼是阳间,儒佛兼收并蓄,有玉皇也有观音,当然有城隍老爷,还有刘备、诸葛亮、关公之类。二楼是阴司,光线特别暗,展示下油锅之类阴森的地狱景象,角落里藏着拖长舌的白无常和黑无常。我经常进庙里玩,心情恐惧而兴奋,一旦踏进去又后悔,目不敢旁视,硬着头皮穿过一个个烛光昏暗的殿堂,魂飞魄散地从另一个门口逃出来。直到搬离侯家路后,长达二十年之久,我经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庙里迷路,被无数神像包围,殿堂一间连着一间,仿佛没有尽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最后在惊恐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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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街头的娱乐周国平
身为比较贫困家庭的孩子,我与高雅的娱乐基本无缘。我的娱乐场所在街头。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多半会看到一点好玩的东西。
最常见的是木偶戏。一个衣着破烂的外乡人,不一定是同一个人,背着一套简陋的道具在街上走,孩子们便陆续聚集起来,尾随在他身后。尾随的孩子多了,他就停下来,准备开演。一个木架,下面遮着布帘,上面如一只敞开的木箱,那就是舞台了,卖艺人躲在布帘后操纵木偶。他口含哨子,吹着单一的调子配合木偶的动作。戏的内容千篇一律,不外是武松打虎或老虎追乌龟之类。然而,我遇见了必看,百看不厌。演出结束后,卖艺人照例要向小观众们收钱,也照例所得甚少或一无所获。还经常有坏孩子欺负他,在演出时朝舞台里扔石子,几乎必定要落到他头上。这时他会撩开帘子,钻出脑袋,气恼地左右察看,企图找出凶手。当然找不出,他便没有目标地胡乱骂几句,接着再演。坏孩子又扔,最后他只得背起家当走路。
耍猴戏也是经常遇见的,耍猴人让猴子表演爬杆、取物、作揖等动作,然后让它托着铜锣向观众讨钱。我听说在训练时猴子常遭痛打,因而虽然情不自禁要看,但心里恨耍猴人,对猴子则满怀同情。有时还遇见卖唱的,往往是一个小姑娘唱,一个成年男人拉二胡伴奏。在观看时,我脑中会编织一个相同的故事,想象那个男人是坏人,我变成一个勇士,把眼前这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可怜的小姑娘救出火坑。
那时候,上海街头到处有走街穿巷的小贩,并且许多是以孩子为对象的。他们肩挑不同的家什,各操一门手艺。有一种是用烧融的糖水飞快浇出一个图案,比如花卉、人或动物,凝固了像一张糖制的剪纸,下面粘一支小竹棒,以便让孩子举在手里。这种小贩一般都携带一个赌博用的小型轮盘,一分钱转一次,赢了才能得到一幅糖图,输了只能得到一个小糖块。此外还有炒白果的,烤鱿鱼的,捏面人的,打弹子的,套圈的,等等。我一般是看热闹,但有时也忍不住要花掉零用钱。大人们想象不到,这些小贩用随身携带的炉火炒出的白果有多么嫩,烤出的鱿鱼有多么香。
熟识的孩子聚在一起,就会在路边或院子里玩小小的赌博。比如打弹子,就是现在跳棋上用的那种小玻璃球,用拇指和食指贴近地面弹出,如果击中了对方的那一颗,便可赢到手。我不善弹,所以不爱玩这种游戏。我常玩的是刮香烟牌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叫香烟牌子,其实那是印着彩色连环画的硬纸片,一张张剪开来,我们便用来玩耍。办法是刮(刮风的刮),甲的一张放在地上,乙把自己的一张用力拍向它近旁,依靠扇起的风使它翻一个面,或者贴近地面轻轻滑向它,插入它的下面,这样都算赢,就可以赢得一张。为了使香烟牌子变得平整,不易被刮翻或插入,我们就用油将它们浸渍。浸渍得好的香烟牌子往往屡战不败,就专门被用来作战,滚打得乌黑发亮。在孩子们眼里,这肮脏的模样是战绩和威力的象征,对之几乎要生出敬畏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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