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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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陵未乾，光庙骤崩，熹庙庸懦，妇寺窃柄，忠良惨遭灭顶之祸……”杨光中望向面色煞白、全身战栗的江永，不欲再说下去，“关于此事，恒之非常清楚。”

江永想起惨死的父亲，只觉全身气力被尽数抽去，他退后两步，倒在座位上，“座师所言，皆为事实。可那与今上无关……”

“林又清手中岂少冤魂？上有被他猜忌处死和苛察废黜的大臣，下有千千万万因他征饷饥贫而亡的百姓。以袁督师与赵伯韬之鲜血，仍难摘下恒之眼前的纱罩吗？”

江永怔愣不语，半晌，方缓缓起身，跪在首辅面前。

“恒之，你想做什么？”

“陛下以国士待我，学生不敢不以死报之，”江永以额触地，敲得地面“嘭嘭”作响，“臣摄君权，大乱必生，恳请师相归政陛下！”

杨光中迈步欲离，被江永一把抱住双腿，“师相若不答应，请将学生即刻斩杀。若不然，学生今日走出元辅之门，即视师相为不共戴天之仇雠。此后学生将以恢复君上威权，殛灭篡权宵小为毕生之志，不死不休。”

“恒之，我是你的座师，你是我的门生。如今你也要叛我吗？”

“先父英灵在上，学生绝不做不忠不孝之徒！”

杨光中抽出腰间佩刀，直接架在江永肩上，“那不谷就成全你。”

江永眉间舒展，神色平静，像极了他当年身作木铎的父亲。

寒光一闪，长刀滑落在地。

“好一个忠臣孝子，”杨光中轻笑，“恒之，你先坐回位上，不谷有话要同你说。”

江永充满困惑地照做。

“令尊被捕惨死，朝野上下震动，彼时不谷还只是刑部的一名小小主事。那时我很困惑，令尊以三品顾命之位，万众归心之身，公道正义之名，为何斗不过粗鄙阴刻的刑余之人？天下皆知其冤，为何等到熹庙驾崩才得以昭雪？”

“不谷想了近二十年，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杨首辅快步走到江永面前，“皇权！”

江永睁大了眼睛。

“就是皇权，不受限制的皇权！”杨光中提高声量，“严嵩为何能横行朝堂十五年不倒？皇帝许之！中官为何能肆意敲剥百姓而不被勒停？实乃皇帝欲敲剥之！魏阉为何能屠杀大臣颠倒是非？以皇帝之名耳！我朝太祖定天下秩序，制大宣律法以规各级官民。然律法四百六十条，可有一条明确皇帝之责？位居九五者取天下之财以为家财，驭天下之民以为家奴，以自我之好恶以为好恶，以自我之是非以为是非。自嘉万以来，帝王或久居幽宫，或昏聩无能，或刻薄任察，其人寡德薄识，偏要天下为之赎罪陪葬！恒之，你用命坚守的就是这样荒谬的道理！”

“不是的！”江永脱口而出，“我……我等之职，乃佐君尧舜，治平天下……”

他在师相的注视下罢口不言。

“恒之，我已经这样做了，不为篡位夺权，而为救国，救天下，”杨首辅走回座位，负手背向自己的得意门生，“不谷不会杀你，也不会任你来杀。我只给你两条路，其一，留在京城，助我一臂之力，其二，辞官归家，隐居乡间。三日之内，你务必给我一个答复——眼下不谷还有要事处理，恒之先回去吧。”

“等等——”他又叫住行礼告退的江永，“你刚刚归国，今晚住在哪里？”

“舅兄沈容在翰林院担任庶吉士，学生会暂且住在他的府上。”

“那就好，”首辅颔首，“夜深了，快些回去吧。”

江永又是一揖，快步走出花厅。

皎洁的月色衬得周遭一片漆黑，呼啸的夜风吹不开沉闷的空气。飞奔的江永慌乱地用衣袖擦去额上汗珠，可无论怎么去擦，脑门总是潮湿一片。

“君相对立近乎死敌，你怎么能先去杨绍节的府上？”沈容为妹夫斟满一杯清酒，“若是你们语出龃龉，恒之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

“废帝之文一经公布，请愿的国子监生充塞道路，口中高呼“杨氏国贼”、“为君锄奸”等语，很快就都被东厂的人缉拿。严刑拷打半日后，这些闹事者被全部驱逐出京。”

“其余人呢？”江永又问，“着禽衣兽之官，引车卖浆之民，又都作何反应？”

“没有反应，”沈容摇头，“一切如旧。”

江永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奇怪的是，他并未太过震惊。

“慌乱的确会有，但不到半日京城各处就恢复了秩序。至于朝中官员——”沈容苦笑，“以元辅的手段，在未将京中各衙完全掌控之前，又怎么会作出那样重大的决定？”

“陛下如今在何处？”

“还在宫中，”沈容见江永许久没有动筷，将两块滤蒸的烧鸭夹到他的盘中，“此事说来话长。自去年十月开始，皇上一直称病不朝。有嘉、万、天三朝先例在，起初大家都不以为意，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消息的秘密流出，宫变之事逐渐浮出水面——原来杨首辅已经与司礼监的宦官内外勾结，将皇上及后宫诸眷控制了起来。”

“得知这一消息，大家竟都松了一口气，”沈容无奈地说，“足见君臣衔怨之深。”

江永想起那封写有“上下官员个个可杀”的书信和师相灼热的目光，胸中万千腷臆谁以诉说，只能摇头不语。

“恒之，你总是这样，心里想了很多，嘴上却什么都不说，让人一顿好猜，”沈容不满地拧紧眉头，“小妹嫁给你一定受了许多委屈吧。”

江永低下头，将捏着酒杯的手又紧了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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